聽完婷予描述之後,林珩默默無語了好一陣子。

 

婷予雖然還是坐姿端正,但是雙手緊緊絞著放在膝上,眉頭皺得死緊,下巴線條也繃緊到極限,彷彿即將上前線一般,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這個好朋友有多死心眼,她再清楚不過。

 

「妳不要衝動,冷靜一點。」林珩揉揉自己的額角,對婷予做了暫停的手勢。

 

「我很冷靜。」婷予語氣平靜的說,可是臉色依舊難看。

 

林珩對她撇撇嘴,一句話戳破她:「妳現在比去年他落榜的時候還衝動。」

 

一提起這件往事,婷予的表情變化了,自責的沉重裡,摻雜少許感傷和無奈。

 

去年宋先生第二次落榜之後,芝羽和婷予來跟她們喝酒,芝羽對林珩新買的荔枝酒很有興趣,不小心多喝幾杯之後便醉得不省人事。

 

畢竟這個小學妹太過天真單純,有她在的時候,林珩和婷予都默契的避談那些現實、沉重的話題,等到芝羽發出微微的鼾聲,婷予才輕描淡寫的説了一句:「偉駿又落榜了」,說完,她低垂著眉眼,靜默良久。

 

林珩還記得很清楚,也是剛入秋時,空氣有點微冷,當時瑞妍知道她想跟婷予單獨說話,找個拿外套之類的理由進臥室去了,她一向是這樣的,反正林珩事後都會再跟她解釋,她便會適時體貼的給她一點空間。

 

整個飯廳就她們倆(還有在一旁呼呼大睡的芝羽),婷予摘下眼鏡,用自己的衣角輕輕擦拭,以往總是端莊嚴肅的臉上有掩藏不了的煩躁和惶惑,一遍遍的擦著鏡片上其實並不存在的污漬。

 

「妳這樣一直擦,眼鏡會刮花掉。」林珩知道她煩什麼,嘆了口氣接著説:「算了,妳這副眼鏡也戴很久了,說不定度數早就不對了,妳乾脆重配一副新的吧。」

 

婷予停下不斷擦拭的動作,拿起眼鏡架細細打量,雖然保養的還算不錯,但是難免因為長年金屬氧化,沒有原本新的時候那麼光亮,鏡片也有些損傷。

 

也確實,有時候看遠處和小字,有點吃力。

 

但是婷予思量片刻,把眼鏡戴回去,輕輕的説:「算了,也習慣了,新的還要再適應,沒有那麼多時間。」

 

一語雙關。

 

「這樣好嗎?」林珩擔憂的問:「妳以前跟我說過,感情不能是一個人依賴著另一個人的努力而什麼都不做。」

 

「他沒有不努力,只是運氣不好。」婷予這次答得很快,快得像是一句反駁。

 

林珩深深看她一眼,嘆口氣後問:「妳確定嗎?」

 

她問的並不是婷予真的確定宋偉駿只是運氣不好,而是婷予確定要無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選擇繼續跟宋偉駿消磨下去嗎?

 

她以為理性如婷予,會知道現在認賠殺出才是把損失壓到最低的做法。

 

可是婷予第一次在自己的底線上退讓了,她點點頭説:「確定,我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林珩看她這麼堅決,雖然明知道絕對不會有好結果,也沒辦法再勸什麼了。那是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婷予也是會有衝動行事的時候。

 

而今天是第二次她看到婷予衝動行事,還比第一次感覺嚴重得多。

 

婷予看起來是想要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硬去跟芝羽發展情侶關係。這件事乍看之下合理,實際上完全就是亂來。

 

可是偏偏婷予還無比執拗坐在她面前,滿臉誠懇的説:「不是衝動,我想清楚了。」

 

「妳沒有想清楚。」林珩心一橫,斬釘截鐵的説:「妳要是真的想清楚了,才不會根本沒好好考慮就做決定。妳以前從來不會答應這麼臨時的邀約,也不會狂喝伏特加灌自己,妳確定在這個情況下妳很冷靜?想得很清楚?」

 

在一瞬間的不自在之後,婷予又恢復坦然的態度,直言不諱:「芝羽都跟妳說了吧。我昨天分手了,但是這沒有影響,我已經想過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就應該負起責任。」

 

「芝羽是成年人了,就算妳們真的發生什麼,那也是她的選擇。昨天喝醉沒有思考能力的人是妳,這也不是需要誰為誰負責的問題。還有,妳為什麼第一個就想到要用交往當作負責任的方式?」林珩説,對她這種執拗的態度相當不解:「妳這麼急著進入一段新的關係真的好嗎?」

 

「這不是一段新的關係。」婷予依舊執著。

 

「什麼意思?」林珩心裡像被一根細針刺中最脆弱柔軟的地方,她不高興的皺起眉頭,語氣陡然變得嚴肅、甚至尖刻:「妳跟宋先生的感情就是一段關係,跟芝羽的就不算數嗎?對他的就很認真,對芝羽就是因為不小心發生關係所以補償她?為什麼?因為她是女的,所以就算玩玩也無所謂是嗎?還是説——」


 

「——林珩,我不可能這樣想,不要帶入妳自己的情緒。」婷予打斷她,冷然道。

 

林珩聽完,咬咬牙,往後一躺靠在餐椅椅背上,深吸幾口氣讓自己冷靜,她也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些不好的回憶,幾分鐘之後才疲憊的説:「抱歉,我說的太過頭了。」

 

「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婷予說道:「我是芝羽的學姊,可是卻跟她發生關係,事後如果就這樣一走了之,我沒辦法接受。」

 

「可是,婷予,如果芝羽對妳真的有意思,也不會希望妳是用這種自責和同情的心態跟她在一起。妳不應該——怎麼説——妳不應該憐憫她,妳應該把她當作一個真正的對象,認真思考過再回答她吧?」林珩煩躁的撥開自己的瀏海,整張臉皺在一起「而且我不得不說,這條路沒有妳想的那麼輕鬆,對於我們這個行業更是這樣,這不是兩個人談戀愛那麼簡單……我離開C中的時候,妳不是也看到了?」

 

「不只是妳,連芝羽的人生都會完全改變。妳跟宋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去面對的難題,不用去煩惱怎麼跟別人解釋,不用擔心被發現,現在全部都要克服。為了保護感情,在別人面前只能説她是朋友;如果被發現,妳們兩個的工作都可能不保;跟雙方家人出櫃的時候甚至可能會被斷絕關係……這些,妳都考慮過嗎?」林珩說著,伸手撥動桌上裝著奶茶的瓷杯的把手,杯底和瓷盤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有個小小的家,只是能過著平凡的生活,都是林珩跟瑞妍用無數血淚換來的。

 

她們要面對世界的巨大惡意,當初潘智宏一句話就能讓林珩不明不白丟了工作,而她卻是調動身邊所有資源、奔波無數時日挖出潘智宏惡行的種種證據,才做到相同的事。

 

她知道自己天生只愛女人,所以鋪天蓋地的歧視和壓迫,她都認命扛下。而婷予現在走上這條路,卻只是因為不小心跟女人上了床,她的感覺很複雜,説出的話也就格外殘忍而真實,句句正中要害。

 

婷予沉默了。

 

坐在對面的林珩心情也不怎麼樣,用叉子戳著自己面前盤子裡的鬆餅,在上面戳出一排整齊的小洞。


 

「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婷予終於開口。

 

「……嗯。」林珩放棄緊盯自己的叉子尖端,抬起頭看到婷予喪氣的坐著,心裡那點僅存的怒意也消失了,她嘆氣後開口勸了一句:「好好跟芝羽講開吧,說清楚昨天只是意外……如果不是兩情相悅,真的願意一起克服困難,沒有必要硬要在一起,最後弄到兩敗俱傷。」

 

婷予卻還是緊繃著,咬著下唇,沉默半晌才説:「我現在沒辦法面對她。」

 

「還是要面對啊,妳晚一點還要坐她車回去……」林珩無奈道,話音剛落,就聽到客房門上一聲非常細微的喀噠聲,她立刻回頭過去,剛好跟輕手輕腳開門探頭出來的芝羽對上眼,而對方立刻被驚得一跳。

 

婷予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像把自己塞在門縫裡、像是受驚嚇的小松鼠一樣的芝羽,然後立馬轉開目光。

 

芝羽發現婷予看她的同時,眼神變得更加慌亂,臉也一瞬間脹紅了。

 

林珩的目光在呆立的芝羽和故意轉過頭的婷予之間來回掃視,發現婷予雖然表情不變,但是耳根和脖頸處卻泛起薄薄一層可疑的紅色,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又説不上來。

 

氣氛一時變得無比詭異。

 

林珩硬著頭皮擺出親切的笑容,對芝羽説:「早安,要吃早餐嗎?」

 

夾在門縫的芝羽躊躇半天,沒回答到底要不要吃,而是可憐兮兮又小聲的説:「那個……學姊,妳……妳可以過來看一下水龍頭嗎?」

 

坐在對面的婷予忽然轉過來看林珩,她懂她的意思,兩個人心照不宣的交換下眼神後,林珩站起身走向客房。

 

「好啊,它是不是出水不順,我正在想換……」故作輕鬆的走進房裡,林珩順手把門帶上後,跟芝羽尷尬的對視片刻。

 

芝羽的臉還是泛紅的,她那一頭俐落短髮沒辦法遮擋發紅的脖頸和耳根,一下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自在的抓撓著左手上臂,咬著下唇,欲言又止。

 

「怎麼了?」林珩沒辦法,尷尬的問。

 

「學姊,我想問妳……我、我是想說,我有一個女生朋友,她不小心看到另一個女生的身體,可是,呃,她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樣是正常的嗎?」芝羽邊説邊不自在的撫著自己的後頸,林珩悄悄觀察她的脖子和鎖骨,沒有找到任何歡好過的痕跡。

 

因為看得太專心,她慢了兩秒才回答:「呃,至少對我而言是正常的。」

 

「可是……我以前沒有這樣過……我是説,她啦,她跟我説,她以前不會這樣!」芝羽結結巴巴的說著。

 

「喔……嗯,然後?」林珩心裡很無奈,忍不住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她啊,她看到那個女生發生了一些……呃……事情,然後又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的……就只是不小心看到她換衣服,不是故意的!然後,心跳突然變得很快,還有看到那個女生跟她、她朋友很好,就會覺得不開心……」芝羽講著講著,語速越來越快,慌張的辯解著,說到「朋友」的時候,還愧疚的看了林珩一眼。

 

林珩右臉肌肉不自然的抽動幾下,這小妮子果然沒有極限,連她的醋都吃,還這麼光明正大講給當事人聽,以為她猜不到。

 

但是秉持著尊重友善包容的態度,她還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芝羽眼神向下飄,落在林珩的肩膀處,考慮半天,才艱難的問:「這樣的話她是喜歡女生的……嗎……?」

 

情況比想像中還難處理,林珩撩起前額的頭髮,揉揉自己的額角,皺著眉頭。

 

她簡直難以理解自己怎麼會沒發現,她從來沒看出芝羽對婷予的感情裡有愛情的成分。

 

以前芝羽像是小狗一樣繞著婷予轉,但是跟一開始繞著她轉的時候沒有差別,就是學妹對學姊的崇拜而已。

 

即使是她搬家後,她們倆一起來喝酒,她們看起來也只是感情不錯的學姊妹,而且之前婷予很明顯存了要跟宋先生結婚的心思,誰都看得出她絕對是直得跟水平線一樣,如果芝羽真的暗戀她,不可能還那麼沒心沒肺的跟她們談笑風生。可是在今天之前,不管怎麼看,芝羽的確是沒有在意過這件事的。

 

難道就昨天一天,芝羽對婷予的友誼和尊敬突然就昇華成了愛情?什麼情況?就分個手還能撩到學妹春心萌動?林珩左思右想,想像不出是怎麼回事。

 

這個狀況實在太過詭異複雜,更何況芝羽還一直彎彎繞繞的不肯承認。

 

「芝羽。」

 

「是!」芝羽看林珩表情嚴肅,立刻站直身體。

 

「妳看到婷予的裸體?」林珩一點都不囉嗦,直接點破,然後看芝羽的嘴巴像離水的魚般一開一合,卻說不出話來,臉上迅速脹成熟番茄一般鮮紅欲滴的顏色,又補上一句:「妳心跳加快,然後聽到我講婷予的事就吃醋,所以懷疑自己喜歡她?」

 

芝羽臉已經紅到不能再紅,好像下一秒就會起火燃燒,勉強從喉頭擠出了類似「呃」的聲音,表情完全突破尷尬的境界,如果她家的地板不是磁磚而是泥地,估計芝羽現在就會開始想辦法在地板上掘出一個能夠把自己塞進去的大洞把自己活埋。

 

「好啦好啦,妳搖頭點頭就好。」林珩看她的樣子,還是心軟的放棄了要她好好交代前因後果的打算,之後按著芝羽的肩膀讓她坐在床邊,因為她看起來好像要昏倒了。


 

「是昨天婷予喝醉之後看到的?」芝羽坐好之後,林珩跟著坐在她身邊,立刻問道。

 

芝羽呆呆的點頭。

 

「她自己脫掉的嗎?」

 

芝羽點點頭,然後嚥了口口水。

 

「她……」林珩看到她的反應,考量片刻,還是把「勾引」這兩個字換掉:「她是……呃……是邀請妳嗎?」

 

「邀請?」芝羽還是愣愣的,不解的看著她。

 

林珩又看她一眼,表情很複雜,緩緩的説:「唉,我也不想問,可是……咳……妳們有,那個,做嗎?」

 

發現芝羽還是一臉茫然,林珩無奈的攤牌:「做那件事,上床,滾床單,妖精打架。」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怎麼、怎麼可能!我、我跟學姊、沒有、真的真的沒有!學姊跟我沒有那、那個!」芝羽連連搖手,反駁到幾乎破音,林珩驚訝的發現,剛剛芝羽臉紅程度居然還不是她的極限,這句話一出,她的臉看起來至少又加溫了十度,現在連耳朵都是鮮豔的紅色。

 

「那怎麼回事?」林珩摸摸自己的下巴,心裡稍微鬆了鬆,她們沒有上床,至少婷予不會再莫名奇妙的想對芝羽負責了吧?

 

「那個……就學姊問我知不知道世說新語,然後走進去洗澡,忘記脫衣服了……又沒有衣服能換,所以就……我想說就讓學姊先把衣服晾起來,結果……結果學姊睡著了,浴巾就……」芝羽支支吾吾的說。

 

林珩又無奈了,喝醉還要問人國學常識,很符合婷予的風格,但是隨後就沖了個不脫衣服的澡,讓她很想收回前一句話。聽芝羽說完後,林珩忍不住問:「就這樣?就弄濕衣服脫掉然後沒了?」

 

「嗯……」芝羽縮縮肩膀,好像被責備一樣,偷偷抬頭看她的反應,囁嚅的説:「對不起……」

 

「妳幹嘛道歉?沒事,要是妳們真的在我家發生什麼,我才真的會生氣。妳們又沒有付開房間的錢給我!」林珩半是玩笑半是放心的説,長長吐出一口氣,伸手揉揉芝羽的頭髮。畢竟對她跟婷予而言,這個有點過於耿直的小學妹就跟自己妹妹一樣,她不自主的像對林穎小時候那樣,揉亂她的頭髮、看她呆呆的樣子。

 

可惜林穎極其聰明又獨立,長大後又不讓她碰頭髮了,林珩很久沒能這麼做,忍不住又反方向揉了一圈。

 

芝羽搖晃著腦袋,任由她揉了兩圈,才從蓬亂的頭髮下盯著她看了半天,嘟嘟囔囔的説:「學姊,那……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婷予學姊?」

 

「這個嘛,我是覺得看到裸體害羞很正常吧?還有偶爾朋友之間也會吃醋,妳不要想太多……」林珩本來隨意的說著,稍微頓了頓後,用更溫柔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的意思不是説這是妳的錯覺或什麼的,只是,即使真的喜歡同性,也有很多人不會選擇跟對方在一起,因為要克服的東西太多了。我當初也是經過很多思考跟掙扎,推開了她好幾次,不過,她也是。」

 

她用下巴朝著門口——同時也是主臥室方向輕輕一點,眼底的溫柔更多了一些。

 

「當初她為了確認自己的感覺,整整兩個月不跟我聯絡,結果她終於想好來找我的那天還遇到大停電、嬿霓離家出走……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才確定對方就是那個對的人,然後一起克服困難才走到今天。妳如果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妳可以再給自己一些時間,無論最後是或不是,妳都不會後悔。」

 

芝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好啦,那也知道妳們什麼情況了,我去跟婷予講一聲,妳等等出來吃早餐。」林珩又拍拍她的肩膀,慢慢站起身準備出去。

 

「啊,那個,學姊,我喜歡婷予學姊的事……」

 

「我知道,我不會告訴她,妳放心吧。」林珩笑著開門出去了。

 

芝羽一個人坐在床邊,還覺得自己臉上熱熱的,而且心也跳得很快。

 

林珩學姊説,要再給自己一點時間去確認到底是不是喜歡婷予學姊。她伸出手撫在身上米色毛衣的心口處,就是昨天婷予穿了一個晚上的那件,熨帖著她胸口位置的布料,現在同樣貼著芝羽現在心臟狂跳的位置。

 

既然林珩學姊這麼建議,她就會乖乖去做,至少好好等待幾個月,雖然她隱約感覺好像不用再確認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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