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媽媽離家出走的第三天早晨,潘志宏打電話給大姐。

大姐接到電話,明顯口氣不善,愛理不理。

「大姐,媽什麼時候回來?」

「問這個幹嘛?」大姐口氣更差了。

「媽已經離家三天了……」潘志宏說著,暗示大姐,三天夠了吧?鬧脾氣也鬧得差不多了吧?

大姐冷哼一聲:「所以呢?」

「差不多該回來了吧…..?」潘志宏察覺出姐姐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見風轉舵,沒有批評媽媽鬧脾氣竟然還離家出走的事,保守的問了一句。

「是你的話你想回去嗎?」大姐回他一句,接著像是沒忍住一樣,補了一句:「你叫媽回去要幹嘛?伺候你們父子倆?讓你們什麼都不用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不是,一家人幹嘛鬧那麼僵?回來不好嗎?」
潘志宏辯解道,他覺得自己說的也沒錯,一家人和和樂樂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像以前一樣大家住在一起,不是很開心嗎?

「媽回去還要被打被罵,又不是瘋了,幹嘛回去?」大姐越說口氣越差。

「爸…爸也只是太生氣而已,現在已經好了。」
潘志宏說的有點心虛,其實一點都不好,他簡直無法理解為何爸爸突然變成會打人罵人,還要把他趕出家門的人了。

「好了那很好啊,你應該很開心啊,你們剛好作伴。」大姐涼颼颼的說,絲毫沒有想要關心他處境的意思。

「妳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話?!」潘志宏被冷嘲熱諷幾次,臉上已經繃不住了,聲音微怒。


「妳幹嘛突然這樣做,不跟爸講就把媽接走,還跟爸吵架,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嗎?!」

大姐古怪的笑了幾聲,說了一句讓他五雷轟頂的話:「潘志宏,他說要把你趕出去了沒?說這是『老子買的房子』,叫你滾出去了沒?」

在他愣愣說不出話的時候,大姐又涼涼的開口:「還沒狂敲你房門嗎?所以他還沒有在你睡覺的時候衝進你房間摔你東西?沒趁你睡覺把你收藏起來的書訂在玄關那扇木門上,讓你起來的時候嚇得半死?那你運氣真好,噢不對-----」

大姐又是一笑,意味深長的說:「你運氣一向很好。你犯了法,讓他丟臉,他不但沒有跟你斷絕關係,讓你進了門,還連一句都沒罵你,全部罵媽媽還要把媽媽趕出門,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潘盈君!!」潘志宏被她一番話刺得全身不自在,驚怒之下大吼出聲。

「潘志宏,你自己想一想,我跟潘盈娣要是犯了法,他肯讓我們進門嗎?你想像得出那個畫面嗎?」
潘盈娣是潘志宏的二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潘志宏對她其實也不太了解,只知道爸爸總說潘盈娣是神經病,很嫌棄她。

大姐跟他說過一次,二姐得了中度憂鬱症,他聽懂了但覺得二姐很奇怪,想開一點不就好了,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那為什麼不開心一點呢?

但是他去勸二姐開心一點,只得到了個陰鬱的眼神作為回應。

如果今天犯法的是她們兩人?

潘志宏答不上來,他確實想像不出那個畫面,爸爸可能會打她們罵她們,但絕對不會收留她們。

「他那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你沒機會感受到罷了。所以不要做白日夢了,我絕對不會讓媽回去。」大姐說。

「那我怎麼辦?!」潘志宏失聲叫道。

「什麼怎麼辦?自己出門去買菜,自己回來煮,自己收拾家裡,自己伺候爸啊。不然你以為我們都是怎麼辦的?」大姐嗤笑一聲。

「外面都是記者!」潘志宏絕望的說:「我怎麼可能走出去買菜?!」

「怎麼不可能?不然你以為你躲在外面的時候,門口滿滿的記者,媽就不用出門顧店了?不用出門買菜了?坐在家裡等菜自己飛進來?」大姐又冷冷的來了一句:「你真的以為你猥褻未成年少女、偷拍裸照威脅人、在學校亂來,這些日子是你自己在承擔啊?」

潘志宏臉色已經變得通紅,他氣憤不已,卻知道都是事實,大姐講的句句都是真話。

「然後那個人在罵媽的時候,你不是也沒種跳出來說那是你自己的錯嗎?嗯?」大姐講話一句毒過一句,擺明要給他難看:「你不是在外面逍遙得很嗎?你威脅前女友,還要人家給你住給你錢,給你買車買衣服。不如這樣,你也去找我的裸照來,威脅我把媽載回去啊?」

潘志宏摔上電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說得好像他佔盡一切便宜一樣,她也不想想,現在是誰在打理家裡的一切?

是誰每天提心吊膽、任勞任怨?

就算他可能有做錯過一些事,這還是他的家,他就是有資格待在這裡!

家門外又傳來喀嚓喀嚓的聲音,潘志宏衝到客廳,檢查所有門鎖窗鎖,把窗簾拉緊,這種快門開閉的聲音折磨他的神經。

一開始記者只是站在門口,後來他偶爾會發現有人嘗試轉動門把或是推開窗戶,伴隨著這種陰森的快門聲。

昨天他發現窗戶被推開了一條小縫,毛骨悚然的看到縫裡露出一個黑色攝影機鏡頭靜悄悄的對著他,在他匆匆過來關窗的時候,鏡頭一閃,一個人影快速退走,消失在夜幕中。

今天的晨間新聞,就是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默默吃著半熟米飯的影片,連他臉上的木然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畫面中可以看到,潛逃的潘姓狼師就坐在自己家中------看他氣定神閒的模樣,不禁令人懷疑,這位猥褻學生、威脅前女友的狼師,好像沒有-----絲毫悔意。」

主播用誇張的語氣與詭異的斷句,充分發揮自己的專業,在「絲毫」兩字上加了額外的重音。

潘志宏又檢查了一次門鎖,確定沒有辦法打開,然後逃難一樣上樓,把自己房間的門也鎖上。

想起大姐陰森的提示他爸爸會闖進房間,他拖了張椅子過來抵在門上。

當天晚上,他被異聲驚醒,爬起來定睛一看,嚇得臉色發白。

圓形門把喀啦喀啦的用力轉動,稍停幾秒,然後又開始不停的喀啦響聲。他躡手躡腳的起來,從床底拖出一隻舊球棒──這是他以前想練棒球的時候爸爸買給他的,雖然最後他只練三天就把球棒塞到床底了──他站離門邊,把球棒高高舉起,手卻不斷顫抖。

門外的人開始碰碰碰的拍門,時不時夾雜踹門的巨響。

強大的精神壓力讓潘志宏甚至開始恍惚的覺得,反正他年輕力壯,他不像姐姐們一樣只能默默忍耐,如果他直接打開門,用球棒──他猛然驚醒,不對,門外的是他爸爸,也是他現在唯一能依靠的家人。

即使這個家人想傷害他。

潘志宏第一次有了去自首的念頭,但只是一瞬間,立刻又被以前聽過的那些入獄性侵犯的遭遇給嚇退了。

就算沒有遭遇性暴力,天天被暴打凌辱,那也是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咬咬牙,就算被這樣對待也好,被記者圍得水洩不通也罷,比起坐牢都好多了。

他絕對不能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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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起來,他發現爸爸沒有去開店,而是整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喝酒。

他不敢下樓,但是又餓得胃痛,在樓梯上猶豫不定的時候不慎發出一些細微的響動,然後就聽到他爸爸大吼著要他下樓。

家門外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快門聲還在。

他被爸爸押著跪在客廳,聽喝醉的爸爸演講他自己有多麼辛苦,而他和他媽媽跟姐姐們是多麼不知感恩,害他落到現在這種門都出不去,被街坊鄰居笑話老婆跑了的處境。

「你知道這都是誰的錯嗎?啊?」爸爸猩紅著眼問他。

潘志宏咬著牙不敢回答。

爸爸看他不回答,陰陽怪氣的笑起來,簡直像是瘋了。

沒關係,撐過這幾天,就這幾天,很快就沒事了,潘志宏跪在地上膝蓋發疼,只能一直安慰自己。

渾渾噩噩過了幾天,他如果安分做好家事,在父親心情不好喝酒大罵媽媽和大姐的時候他應和兩句,或是父親辱罵他的時候默默忍受不回嘴,日子就平靜一點點,等父親平復的時候,就會半夜出去給他買吃的,他心裡還是感激的,即使是半夜,天知道要突破記者的蹲守有多困難。

但他看得出爸爸眼睛越來越紅,表情越來越憔悴,而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瘋狂怪異,頭髮比他回來前明顯少得多,而且開始漸漸變白。

那一天父親下午的時候一聲不吭進房間待了半天,然後來敲他的門。

潘志宏戰戰兢兢開了門,看到父親穿戴整齊,頭髮梳得服服帖帖,蓋住半禿的髮頂,臉上沒有表情。

「走吧,出門。」潘爸爸往前走一步,潘志宏握著門把,不曉得要不要退後。

「去哪裡?」他讀不出父親臉上的情緒,瞬間驚恐起來。

「去我朋友家躲幾天。」潘爸爸臉色不變,這幾天他看起來老了許多,眼白佈滿血絲,嗆鼻的古龍水味道混合他體味和酒精味,像是酒館裡擦桌子的舊抹布。

潘志宏猶豫的看著他,小心翼翼問:「是陳伯伯嗎?」

陳伯伯是他爸爸的好友,開腳踏車行,以前他說想買越野腳踏車,爸爸二話不說就拜託陳伯伯幫他買了一台最貴的。

「另一個朋友,」潘爸爸皺眉,聲音低沉「快點收一收,趁現在外面沒記者。」

雖然心生疑竇,但外面沒有記者確實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趕緊把錢包跟幾件衣服外套收好了,塞進一個舊背包裡,跟著潘爸爸下樓。

外面確實沒有記者,他仔細的盯著周圍任何能藏身的地方看,沒有看到任何人,才快步鑽進汽車裡。

潘爸爸發動汽車,開上大路,除了回答他時不時詢問的「要去哪裡?」、「朋友是誰?」之類的問題,其他時間都安靜的沉著臉開車。

潘志宏一開始還為久違的出門雀躍,顧著看路邊的攤販和招牌,沒有在意路線,但是久了就開始覺得不對了。

他們在繞圈子。

不管他怎麼問,爸爸永遠只回答「一個姓黃的朋友」和「快到了」,而且爸爸不是看著他的眼睛回答的,表情也不像在找路,反而像是已經知道目的地在哪,只是在掙扎著,考慮要不要真的開過去。

潘志宏此時才發現大事不妙,顫抖著聲音問:「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爸爸終於不敷衍他了,轉過頭深深看他一眼,說:「去自首。」

「我不要!爸,我不要去自首!我不要坐牢啊!爸!爸!」

潘志宏大叫,從後面抓住父親的手臂,用力搖晃著「爸!你不能這樣!不要這樣!我不要去!!」

潘爸爸卻像是狠下了心,一個急轉彎拐進右邊的馬路,前方一百公尺處就是一個亮晃晃的盾形派出所招牌。

「爸!!!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讓我被關!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坐牢!!」

眼看派出所越來越近,潘志宏慌張的哭喊起來,用力扯著父親的衣袖,甚至把身子探到前座想搶方向盤。

「放開!!你放手!!」潘爸爸驚怒交加的吼道。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坐牢!!」潘志宏狀似瘋狂,整個撲向方向盤。

「夠了!!!」

潘志宏感覺自己鼻子突然像被球棒狠狠擊中,發出啪嚓的斷裂聲,整個人往後倒,頭昏眼花中感覺到自己的鼻子好像斷了,熱燙的血液快速湧出,一下沾濕他的前襟。

在推攘間,他爸爸用力一個拐子,正好打斷他的鼻樑。

沒想到會真的傷到他,他爸爸也慌了,搶回方向盤後也沒想到停車,只是一邊唸叨著「這是為你好,這樣一切就都解決了」一邊把車直直開到警局門口的人行道上,車停下來之後,他雙手顫抖,回頭巍顫顫看了滿臉是血的兒子一眼,突然崩潰了。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像現在這樣!!」

潘爸爸狂吼,但是眼淚直流,他的手狠狠捶在方向盤上,發出響亮的鳴笛聲。「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警察遠遠看到一台車猛的衝上人行道,駕駛停車之後開始瘋狂鳴笛,對著後座大吼大叫,趕緊衝出去查看,發現後座一個年輕男子鼻樑歪曲,滿身是血,趕緊叫人來,把後座的男子扶進局內,駕駛則押進去做筆錄。

警察本以為是酒駕,沒想到竟然是來投案的。

那個被撞斷鼻樑的男人,就是新聞上轟動的渣男狼師。

潘志宏血流不止,意識變得模模糊糊,他感覺自己被人搬動來搬動去,聽到救護車鳴笛的聲音。

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被最信任的家人背叛了,爸爸怎麼會背叛他。

他被抬上擔架的時候,心裡覺得自己要死了,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也背叛了信任他的C中校長和主任,背叛了信任他的學生,背叛了信任他的白毓和前女友們,背叛了信任他的家人。

他與他,的確是父子。

所以他爸爸親自斷送了他的將來,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斷送,是從他幼時無限制的溺愛他開始,還是從把他打斷鼻樑送進警局開始。

他感覺自己嘴裡都是血味,疼得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只知道他的人生,好像完蛋了。

潛逃的渣男狼師逮捕歸案、即將面臨司法程序的消息公諸於世,林珩看到了新聞。新聞上潘志宏的鼻子夾著固定器,剛動完鼻樑手術只能昂著頭,盡力遮擋自己的臉,姿勢猛一看還有些搞笑,他步入警局的時候有大群民眾「夾道歡迎」,她認出幾張熟面孔:嬿霓的媽媽大聲叫罵對他扔出手提包,但是不及另一個高瘦的女人來得勇猛,詹美琪的媽媽趁身旁的男人跟警察拉扯的時候,猛的突破人群,對潘志宏的臉上身上一陣亂抓亂揮,在她高分貝的尖叫中,潘志宏的固定器跟繃帶被扯落,被重擊的鼻子又開始出血,他大叫著用手護住頭臉,血一滴滴灑在地上,被擁上來的人群在地上踩得一片狼藉。

林珩一看就樂了,趕緊討好的把手機捧到未婚妻面前,欣喜之餘不忘用上最誠懇的表情,希望能夠用這個好消息來換個龍心大悅,讓自己減刑幾天,自從她不慎忘記掛斷電話讓欣恬知道她們倆的床事,瑞妍真的依照自己所言,整整三天連根手指都不給碰。

還有兩天二十一小時,她簡直被憋得快要自體燃燒了。

瑞妍正好吹好頭髮,用無香精沐浴乳洗完澡之後不會有多餘的化學氣味,只有暖暖的肥皂味道和一縷幽微的淡香,每次都勾得林珩心裡癢癢,一定要上去親幾口,至於親著親著會發生的事,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了。

垂眼看看被殷勤捧到眼前的手機畫面,瑞妍看完報導,揚起笑容,在林珩臉上親了一下以示讚許。

林珩眼巴巴的看著她,眼裡閃爍著許多小星星。

「乖,再忍耐兩天二十一小時喔。」瑞妍笑得十分美麗,使林珩心裡十分絕望。

去他的兩天二十一小時,跟自己又美又香又誘又受的未婚妻躺在一張床上,親親抱抱就是不給碰,還要兩天二十一小時!

去他的蔣欣恬!

林珩悲憤的想,拉著被子滾到床的另一邊去,簡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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